2015年5月11日 星期一

溫柔的復仇──奧比‧薩克斯(Albie Sachs)專訪





撰文:房慧真
攝影、剪輯:李智為

牆上電視正在播奧比‧薩克斯(Albie Sachs)的訪談,他不疾不徐地說著:「年代,當時的台灣政府,支持南非實施種族隔離制度。
近八十歲的奧比是南非前大法官,一九九四年,他為甫上任的曼德拉(Nelson Mandela)政府制定人權新憲法,推動南非民主轉型。
最近他獲得第一屆「唐獎」法治獎,於是攜家帶眷,從南非搭乘十七個小時的飛機,千里迢迢專程前來。

這一天他抽空到中正藝廊參觀唐獎的展覽。藝廊上方盤踞著昔日威權者的巨大石像,不遠處,憲兵正練習操槍。奧比知道這是中正紀念堂,紀念的是支持南非實行種族隔離的蔣介石。奧比長年反抗隔離制度,曾數度入獄。如今關於他的生平介紹,選在這裡展出,像是種諷刺,但這並不妨礙奧比,他饒有興味地看著自己十七歲時的照片,用左手指給我看,「So young

奧比不是左撇子,他慣用的右臂只剩一小截殘肢,一九八八年,南非特務在他車上裝置汽車炸彈,爆炸後他喪失一臂一目。剛開始他失去平衡感,連走路都有困難。而今他穿著好走的氣墊鞋,演講時坐在無扶手的高腳椅上。大家鼓掌時,他用左手拍著自己的大腿。他的肢體動作很多,特別是講到忘情處,在空蕩的右邊袖子裡,斷臂常不由自主地躍動起來,彷彿京劇女伶甩動著長長的水袖,竟比完好無缺的左手,更有生命力。


一九五年起,南非政府制定一連串的種族隔離法律,有色人種(包括黑人、黑白混血、黃種人)只能在特定區域居住,出外需有通行證,否則會被逮捕。
當時十七歲的少年奧比,白皮膚、藍眼睛,有著猶太人的高挺鼻樑,本該是享受特許待遇的膚色,卻參加「反抗惡法」運動,他坐在郵局前黑人區的長椅上,被逮捕入獄。


當時他在開普敦大學讀法律系,「那是一段人格分裂的時光,白天我在大學上課,教法律的教授們,對正義漠不關心。晚上我參加地下組織,教窮人讀書,在貧民窟非常簡陋的棚屋下,點著燭光,我只能看見這些黑人的眼白、牙齒,他們追求正義,卻非常痛恨法律,因為法律只是用來壓迫他們的工具。

在他成長的年代,周圍的白人,大多不覺得種族隔離有什麼不妥。
特立獨行的奧比,來自一個充滿政治氛圍的家庭,父母都是來自立陶宛的猶太移民後代,父親Solly是不分黑白,只問階級的工運團體領袖,母親Ray是南非民主鬥士Moses Kotane的秘書,「我媽媽是白人,卻有個黑人老闆,她很尊敬她的老闆,讓我從小就不會覺得白人比黑人優越。我媽媽還利用晚上的時間,教Moses Kotane閱讀和寫字。

奧比六歲時,父親曾寫一張卡片給他:「願你長大成為爭取自由運動的尖兵。
奧比在第二段婚姻中所生的小兒子Oliver才七歲,在早已結束種族隔離制度的新南非,「我永遠不會寄這樣的卡片給兒子,那實在太沉重了。


奧比沒有辜負父親的期許,卻付出了龐大的代價。

大學畢業後,他成為執業律師,為違反種族隔離法的黑人辯護,成為當局眼中釘,一九六三年奧比被捕,當時有個「九十天惡法」,在未經審判下可被關押九十天,在獄中他單獨監禁,反覆背誦美國各州州名,按照英文字母的次序唱《Always》、《BecauseAZ,才免於瘋狂。90天後他出獄,又再度被捕,永遠會有下一個90天,沒完沒了。
講起這段經歷時,他當場唱起歌來,歌聲長出羽翼,載他暫時飛離囚籠。


(奧比在街頭被攻擊,努力想爬起來)

生命中不可承受的,便幽默以對,他最喜歡的電影是瑪麗蓮夢露主演的喜劇片《熱情如火》,看過五次。他常常講笑話逗人開心,「不只是開玩笑,而是受壓迫者以戲謔鬆動現實的鐵板,以寬廣的胸懷面對人間的苦難。

前妻Stephanie和奧比一樣,都是爭取人權的鬥士,奧比幫她打官司,因此相戀。
一九六六年,奧比和前妻流亡到英國,育有兩子,奧比在Sussex獲得法學博士學位,接著在大學教書。如果人生棲止於此,從此過著中產階級的安穩生活,不好嗎?
當時英國的法律禁止婦女選議員、當律師,有嚴重的性別歧視,這不是我理想中的法律,我決定回到非洲。
在英國待了十一年之後,他離開妻兒,來到南非的鄰國莫三比克,當時曼德拉所屬的反對黨非洲國民議會(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簡稱ANC)流亡海外,總部設於莫三比克,奧比成為他們的法律顧問。


一九八八年,在莫三比克首都馬布多,奧比遭受汽車炸彈攻擊,在醫院醒來時,首先浮現在他腦海的,還是笑話,「一個人跌下公車,爬起來前先在身上畫十字,朋友以為他是天主教徒,他說不是呀,我只是摸摸我的眼鏡()、睪丸()、皮包()、手錶()還在不在。
依樣畫葫蘆,在病床的薄毯底下,奧比用左手先摸到睪丸,他在書裡這麼寫,「我的陽具還在!我的老雞雞啊!這傢伙曾經帶給我許多的歡樂與哀愁,接著檢查蛋蛋,一、兩顆都在,人又有了慾望,是多麼美好。」奧比最後摸的是手錶,戴在右手上的,自然已經不在了。




一九九四年,曼德拉當選總統,任命奧比做憲法法院的大法官,奧比上任後首先否決曼德拉兩項不符程序正義的提案,恩將仇報,「這是我用法治『感謝』他的方式」。

另一方面,對當初放炸彈的仇人,大法官卻沒有以法律「追訴」,那是一個叫亨利的年輕人,南非民主轉型後,亨利失去工作,有些落魄,來找奧比,奧比對他的懲罰,僅僅是不跟他握手而已。
亨利聽從奧比的建議,到「真相與和解委員會」,講出真相,在電視上播放,讓全國人民看到,然後獲得赦免。再次見面時,奧比主動伸出手來,此次接觸對雙方都有不小的震盪,奧比癱倒在身旁朋友懷裡,亨利回家後,足足哭了兩個星期。

我問奧比,對於刑求你的警察,暗殺你的特務,怎麼可能不恨?這不是人之常情。
他聳聳肩,「我的確沒有恨,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什麼問題。也許因為我抗爭的對象是整個不公不義的制度,沒有必要去恨個別的人。

此次來台,小他三十歲的第二任妻子Vanessa也同行。Vanessa黑白混血,淡棕膚色,兩人相識於二○○六年,如果在從前,不被允許通婚,往昔還有這樣的例子,混血妻子假裝成女傭,才能和白人丈夫住在一起。Vanessa說,「奧比說過,失去右手是幸運的,因為右手是力量之手,會把人推開。而左手是擁抱之手,能接納所有人。

失去力量,卻多了體貼的獨臂奧比,在十五年的大法官生涯中,曾判決許多經典案例,例如宣告死刑違憲、同性戀結婚合法,也為社會底層的窮人、性工作者翻案,還其公道。
美國知名憲法學者Cass Sunstein曾形容南非的憲法是「世界歷史上最令人尊敬的一部憲法。」中研院研究員黃丞儀說,「南非憲法法院做出許多讓全世界驚艷的判決,成為學者研究的對象,也常被各國法院引用。

讓我們再回到一九八八年,奄奄一息的奧比躺在病床上,ANC的夥伴託人帶口信,要奧比別擔心,一定為他復仇,卻被他拒絕,他說,「如果民主能在南非生根,即使放炸彈的嫌犯因罪證不足而獲釋,也會是我溫柔的復仇,代表純潔與殉道的百合花,將會從我斷臂裡綻開。

於是我們終於能夠理解,奧比為什麼毫不在乎,關於他的得獎事蹟,竟然選在中正紀念堂展出。
換個角度想,這正是奧比甜美的復仇,牆上的電視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著,「年代,當時的台灣政府,支持南非實施種族隔離制度。

不怨不憎,無喜無悲,柔聲卻也極其有力地提醒我們,抗拒遺忘,才有寬恕。

摘自壹週刊《非常人語》  20141023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