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大春
前言:
〈峭壁上的老山羊〉(按:原題)寫的是馬哥,一個親近的朋友,也是和我一起工作少年的伙伴。馬哥猶在壯年,卻因工作意外而過世。我受喪家囑託,在告別式上報告馬哥一生行誼。…(馬哥)他從很小的時候起,就經常離家,離開熟悉的生活、一個人到遠方陌生之地,總是與現實格格不入,卻總是在幫助他人。行文之際,我不斷地提醒自己:馬哥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代人。
那是哪樣的一代人呢?
那一代人有一種不著邊際的高傲:他們出身社會邊緣,卻自覺扛負著一個國族的核心價值,可是生活、理想、夢都在遠方,只有不斷向未知之地行去,才能踩踏在尊嚴之上。我沒趕上那一代的末班車,差個幾年,可是這中間有一段適合觀察、見證的距離,使我能夠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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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篇我們這且一家人、親戚、朋友、同學和同事聚集在一起為馬哥送行,同時也一起重新記憶以及回想馬哥的文字。熟悉馬哥的人一定可以想像到馬哥看見我們鄭重其事地跟他道別,他會有多麼不自在,可是有些言語如果不能及時說出,可能再也不被聽見。
馬哥也許要破例接受一次這樣正式的致意與致敬---趁他離我們還不算太遠的時候。
而且,我抖膽揣測馬哥的心意,他一定不喜歡我們使用「在天之靈」這樣的字眼,他會說「在天之靈」太遠,「我哪有跑到那麼遠?搞甚麼?」
是的,我們要記得:
在我們身邊的馬哥總不安分,但是他也總捨不得離我們太遠。
幾個月之前,在一次朋友的家庭聚會上,馬哥追著問一個不滿三歲大的小丫頭和她五歲的哥哥:
「你將來長大要做甚麼?」
問了好多聲,孩子們把拒絕回答當作是同馬哥玩耍的遊戲方式,
馬哥有點見急,可是最後似乎不得不欣然接受這種回報;
急切的熱情遭到率意的輕忽,這似乎是他的宿命。
這情境立刻讓他的老朋友們想起多年前馬哥到南部出差,深夜路經高速公路收費站,他在繳交回數票的時候順口問候了一下那值夜班的小姐:
「這麼晚了,還在當班,辛苦了!」
當下他所得到的回報是:「干你屁事呀!」
馬哥的家人和朋友們在回憶起這一段往事的時候總不免要揶揄地大笑,以及輕盈地悲傷----
這個人生之中轉瞬即逝的小小片段,似乎道盡了馬哥一向以來的處境。
馬哥總有用不完的熱情,慷慨地交付給不管哪個值得或不值得的王哥柳哥麻子哥。
我們常在人生見識或遭遇到難以理解、難以接受的現實的時候發出天問:「怎麼會這樣?」、「按理不該如此」---在馬哥的告別式上,我們似乎也不得不這樣詢問。一個善良、熱情、慷慨的好人,怎麼就這樣忽然離我們遠去,而且一去不回?我們似乎不祇失去了一個家人、朋友、同學或同事,我們也同時失去了一個人格的典型。這使我們所有在場的人都該回頭重新尋索一番:我們所痛惜悼念的,除了一個可愛的人之外,究竟還有些甚麼?
民國四十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馬哥出生於臺北市的迪化街。
熟悉星座的朋友可以立刻想到:馬哥是魔羯座,
魔羯,一隻孤獨的、遠遠地在無人能夠攀爬的峭壁上深情款款地注視著世間的山羊;
這頭山羊心裡永遠有一個秘密的世界,旁人無論如何努力探求,卻始終無從真正得知。
在四、五歲之前,就曾經展現過驚人的記憶力和意志力,他曾經獨自從我們習稱大龍峒的家裡,徒步走到杭州南路他父親的辦公室---之前他祇去過一次的地方。
即使到馬哥已經離開我們的現在,仍然沒有誰能確切地說明:
在那特別的一天裡,這個小孩為什麼要穿越半個臺北市去找他的爸爸。
依照不同的方式認識馬哥的人一定會有不同的答案;
比方說:他祇是想試一試自己能不能辦到?
比方說:他忽然感受到對於父親強烈而不能克制的思念?
或者,這也顯示了一個長遠而重大的生活態度:
對馬哥來說,美好的事物總在外面,在遠方----
而這一次尋找父親的行動,正是一個暫時性的離家出走?
馬哥一家在民國四十五、六年間遷居至板橋福州里的婦聯一村,到民國五十六年再度遷居至內湖。
我們當然可以如此相信:馬哥可能很喜歡這樣的搬遷。
他有不同的鄉野生活,充盈著捕蛇、抓蟲、採葡萄、摘芭樂的活動--有類似經驗的朋友一定知道:
這樣的遊戲在合法與非法之間----
你的童年是否有趣,是得付出相當程度的代價的;
你的生活是否真有教養上的意義,也端賴於生活中有沒有可貴的冒險。
對馬哥而昔日,冒險的意思就是:
萬一被抓到偷採水果的話要一肩膀扛下來:是我幹的。是馬哥我幹的。
這個頑皮的孩子在還是個孩子的時代其實已經展現了極不尋常的能力,
他的記憶力強,活潑、好動,往往是同儕之間的領袖。
即使是學業,彷彿也還相當高明。
當時還要聯考初中,他考上的是位在長春路上的第一志願大同中學。
記憶力好的馬哥不應該忘記,在這個時期,他有了好些從來沒有過的、迎接新人生階段的啟蒙。
他可以彈吉他、學「雷蒙合唱團」、聽〈學生之音〉,
可以在大過年的時節故意穿破衣服、舊衣服,
可以選擇甚至創造許多追求無拘無束、刻意標新立異的生活方式。
這是他的青春期,幾乎和一整個戰後嬰兒潮的前衛青年同步的青春期。
還有,馬哥!連你都一定很驚訝:
如果我們現在問起你的老姊世齡、老弟世中和世統:「馬哥當年都唱些甚麼歌兒?」他們會異口同聲地哼起:「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是的,〈離家五百哩〉。一個對你而言,十分隱密的渴望。
你的家人、朋友、同學和同事都知道你是個全心全意戀家、顧家的人;
但是到了今天,我們似乎也該有另外一個角度去理解陡峭的山壁上的這頭山羊,從來不忍心告訴家人或親人的秘密:
生命中也有很多個片刻,馬哥的生活渴望其實是在他方,是在距離他當下處境十分遙遠的所在。
回想起來,我們可以調轉頭對馬哥說:我們其實早就應該知道了。
初中畢業之後,馬哥和他的朋友偷偷花掉了應該用來報考高中聯招的費用,當時他已經打定主意報考陸軍幼校。
因為,唯其如此,才能夠減輕沉重的家庭經濟負擔;
唯其如此,才能夠減少父母對教養環境的憂慮;
但是,請容許老朋友多作一個解釋!--
唯其如此,馬哥也才能實踐他生平第一次離開家的追尋。
似乎,祇有在離開家之後,他才能夠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受到、享受到回家的喜悅;
也祇有在離開家之後,他才能夠變成他徒步縱貫了半個臺北市才見到的那個人---變成像他的父親一樣,一個穿著戎裝的人。
馬哥可能萬萬沒有料想到:軍隊並不是家的分部、並不是家的延伸、軍隊甚至並不是家的隱喻。
紀律的要求在一個十五歲少年的身上衝撞到一種頑強的堅持,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這都可能是一個無解的難題,我們實在不太能判斷:
服從的天職與自主的探索,群性的力量與獨立的敏銳,
究竟是哪一種追求比較可貴?哪一種選擇比較接近終極的價值?
一個活在十五到十八歲之間的少年亦復如此。
但是馬哥有他更果敢的作為:
幾乎是出於一種蓄意為之的態度(比方說帶領著同學爬到高高的樹上抽菸、比方說故意讓憲兵抓到他戴假髮跳舞),他就這樣跟軍隊的教養機制道別了。
在幼校結業的學業成績,他得到了八十六點幾的分數,
但是就做為一個軍人,校方給予了「品質特性不及格」的評斷,
是以馬哥失去了直升官校深造的資格----
當時,十八歲的馬哥曾經跟親近的人表示:軍中太黑。
在飽經世故的人看來,這話像是一般的常識,
然而,容我們不帶一點政治立場地說:日後,我們終將知道:
軍方對於馬哥的評斷成了天大的諷刺;而他對軍隊的評斷卻庶幾近之。
民國六十二年,馬哥還是得重新入伍當兵的。這一次,體格幫上了大忙,給了他一個平反冤屈的機會。馬哥成為海軍陸戰隊兩棲偵察連的一員,服役期限三年整。
在民國六十五年夏天,六月下旬襲臺的Ruby颱風使得旗山的楠梓仙溪暴漲,當時退伍在即、身為上等兵的馬哥打著赤膊、穿著紅短褲、扛著橡皮小艇,奉命到河邊的低窪地區,去搶救受困的老百姓。
家人們都還記得,馬哥失蹤了一兩天,就在部隊幾乎要向家人發佈死亡通知的時刻,馬哥忽然出現了---打著赤膊、穿著紅短褲、扛著橡皮小艇回來了---而且,還完成了救人任務。
當時,他是個文書兵。
馬哥喜歡這個工作,因為在南臺灣酷暑而偶有微風的天氣裡,他可以打著赤膊用一點兒也不符合他長相的娟秀字跡抄寫文件,不傷腦筋。然而這時候麻煩來了,他沒有正式的軍服----他卻非得找一套來穿上不可,因為他當選了民國六十五年的國軍英雄---在中華民國的歷史上,非職業軍人而膺獲此一殊榮者,馬哥是第一人,恐怕也是最後一個。(據說,退伍之後的馬哥在颱風天總是會大展身手,至今讓家人說來還半是驕傲半是氣--馬哥總是搶著先去安置鄰居的老人家。關於這一點,沒有人敢說馬哥是不是應該好好檢討檢討。)
如果馬哥從此就老老實實待在家裡、待在村子裡的話,他就不是馬哥了。
此時的馬哥已經有一種完足的氣質,好像人人都會叫他一聲馬哥似的---有時候我們甚至懷疑,連他的姊姊或家中的長輩是不是也會叫他馬哥。他沒有混過一天太保,沒有加入過一個幫派,但是在便宜上永遠先人後己、在苦難上永遠先己後人的慣性似乎讓馬哥贏得了黑白兩道長遠的尊敬。他還是那個總在望著遠方、嘗試標新立異、渴望無拘無束、強烈追求自主的人;他也還是那個不按牌理出牌,話多、意見多、常常說多了後悔但是還是先說了算完事的人。
但是,他已經是個大人了,他要幹些甚麼呢?
請容我先岔出去說一說先前提到的一個孩子。
在決定要為馬哥寫這篇文字的那一天晚上,我用同樣的問題問那個當初始終不肯回答馬哥的孩子:
「你將來長大要做甚麼?」那孩子想了想,跟我說:
「我要在百貨公司的玩具部幫其他的小朋友組裝樂高玩具,讓他們帶回家玩。將來那小朋友如果還要改變設計,也可以再回到玩具部來找我,我會給他新的設計圖。」
我說:「你不錯,你是個好孩子。」這孩子要是當初這麼跟馬哥說,馬哥一定也會這麼說的。
馬哥自己的工作,其實跟一個「在百貨公司玩具部幫其他小朋友組裝玩具」的人差不多---玩具不必是他自己的,設計圖也儘可以給人,可他也挺高興。
經由眷村裡幹武行的老朋友豬八的介紹,馬哥開始跟著中影的燈光老師傅阿標幹學徒。
在這一段學藝的生涯之中,馬哥究竟怎麼幹活兒?怎麼賣力氣?怎麼吃飯?怎麼睡覺?吃了些甚麼苦?過的甚麼日子?其實日後跟他一塊兒工作過的朋友都不會感覺陌生---因為,即使馬哥當上了正式的燈光師,甚至也當上了別人的師傅,他依舊跟個學徒似地傻賣力氣,一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為止。
然而在工作上,他始終缺少而真正需要的,其實是瞭解他的專業而信任他的導演。
馬哥曾經不止一次地跟他的朋友提及徐克,徐克在拍《蝶變》的過程中,正式將馬哥由燈光助理升成燈光師,馬哥不會忘記,也老是提醒他的朋友--所以我們比較熟識的人從來不在馬哥面前批評徐克的做人和作品。
馬哥也常提到一位因為合作拍攝環球小姐選美賽事而結識的澳洲導演---很抱歉我們無法得知他的名字--這位導演似乎也是馬哥的伯樂之一,他曾經十分鄭重地邀請馬哥去澳洲工作,但是馬哥婉拒了那份既能贏得專業尊重、又能賺取高薪報酬的誘惑,因為他捨不得離我們太遠,也因為他畢竟還有另外一個半專職的工作,無人可以取代:他隨時要回家幫老娘打屋裡的蚊子---要打到一隻蚊子都沒有才能放心;別人,沒法做得像他一樣好。
如果把馬哥全職的燈光師工作比喻成替別的小朋友組裝屬於「他們」的玩具,應該是有幾分恰當的。
無論是電影、電視劇、現場轉播活動,燈光師總是置身於黑暗之中,點亮演員、導演甚至製片人或觀眾的光環;作品也永遠是「別的小朋友」的。就這一點看,馬哥的性格上很過得去,他從來沒有計較或爭執過名利方面的甚麼。
凡是同馬哥共事過的人都該記得,他要的就是一份舒服自在、無管束、不受監督也不監別人的督、不依規定打卡上下班也決計不至於打混摸魚,還有就是不開會---我們有理由相信馬哥連今天這樣的會也是不想開的。
就我們的記憶所及,在工作上,不論導演要甚麼樣的燈光,祇要能把感覺向馬哥描述清楚,他會做到百分之一百或者百分之一百以上。就算導演說不清楚,他也能一次又一次地幫助導演試算出自己究竟感覺對了還是感覺錯了。
可是,到了爭取攸關於養家活口的福利的時候,馬哥似乎祇會在關鍵時刻犧牲自己,免得那些比他收入低、負擔大的同仁受累。這話不是隨便說的----當年超視裁減員工,馬哥苦惱著三天睡不著,最後是馬嫂珊珊的體諒和建議幫助他做了痛快的決定----他把自己裁掉了。
我們失去馬哥這個人之後,最為切身的感受,應該不祇是失去了一個親人、一個朋友、一個同學或同事,請容我絲毫不誇張地說:
我們失去了一個非凡的典型,也失去了一種深刻的教養。
這種典型和教養也許來自歷經了卓絕艱苦的父母,也許來自飽受過憂患刻蝕的時代,也許----也許不假外求,就像當代的一位小說家東年所形容的那樣----也許來自一個「原人」自身。
東年用「原人」這兩個字形容馬哥是在十多年以前;
由於拍攝電視節目的關係,他們有過短短三天的接觸,我們的小說家敏銳地道出了他的結論:
「這個馬哥是個『原人』,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這麼純潔的人了!」
在馬哥的世界裡,的確有一個神秘難解的部分。
我們不知道:怎麼會有一個人倘若一頓飯沒有麵食,這一天就算沒吃飽?
我們也不太知道:怎麼會有一個人一再地、故意地斷送掉他辛苦爭取來的學業或事業機會?
我們也未必能夠猜得出,為什麼一個從來不過情人節、不過結婚紀念日、甚至幾乎不為妻子慶生的丈夫,能夠在過往的十七年間,無論晴雨、每天接送妻子上下班?
我們大概也不會瞭解:站在黑暗而風聲肅颯的快速路橋柱上、高舉著十尺長的燈桿、為一個小明星打光,還能忍受她一再忘詞兒吃螺絲而絲毫不以為意的馬哥,究竟是怎樣看待他所服務的這個世界?
但是我們大約永遠不會忘記:
他經常跟他的朋友說:「你覺得爽就好。」通常這意味著他已經覺得不很爽了;
他也經常跟他的工作伙伴說:「你覺得過得去就好。」通常這意味著他已經覺得過不去了;
他更經常跟這個世界說:「大家高興就好。」如果大家真地都高興了,通常,馬哥也高興了。
今天我們在這裡重新感受一下馬哥,重新回味一下馬哥,重新認識一下馬哥,知道他的善良體貼出自一種天生就要站在弱勢者前面捍衛甚麼的價值感,到底那是一種甚麼樣的價值感,也許我們和馬哥都說不清楚。然而,當我們覺得憐惜、當我們覺得傷痛、當我們覺得遺憾的時候,我們也同時知道:像馬哥這樣的人正逐漸稀少著了。我們在此時向遙遠的、陡峭的山壁上再看一眼,看見那隻老山羊也還依依不捨地望著我們;這一次,他逃家的渴望算是徹底完遂了,但是請相信我----像他這樣的老屁股,並不會離我們太遠的;他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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