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位御史因犯重罪,被依法處死。
有個負責審理案件的官員,
在某天上班辦公時,累了就在辦公室披件衣服躺著休息,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恍惚之中,
這官員竟看見了不久前才死去的御史,吃驚地問:
「您...您有什麼冤屈嗎?」
御史說:
「我身居御史,接受賄賂,出賣奏章,依法當死,哪有什麼冤屈呢?」
這官員覺得奇怪又問:
「先生既然不冤屈,又為何前來見我?」
御史回答:
「因為對你感到遺憾!」
這官員不解,說道:
「負責審理此案的官員有七、八個人,舊交同事像我的也有兩、三個人,為何獨獨對我有遺憾呢?」
御史說:
「我跟你過去雖然有隔閡,但那不過是功名進取途中的互相排擠,並非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我來找你,是因為:
我受審的時候,你雖因避嫌沒有發問,臉上卻有洋洋得意的神色;
我被定案時,你雖然表面裝出同情的樣子,也說些虛詞來寬慰我,但你卻隱隱流露出幸災樂禍的心思。
其實,這就是:
他人雖然依法處死我,
你卻懷著舊怨,對我的必死幸災樂禍。
患難之際,
這是最令人傷心的事,
我哪能不遺憾呢?」
這官員惶恐不安地對御史謝罪,問道:
「這麼說來,您是要對我報復嗎?」
御史回答:
「我死於法律制裁,哪可報復於你?
但你有這樣的居心,
自然不是得福之道,
也不用我來報復。
我只是心中不平,讓你知道罷了!」
御史說完這話時,
這官員若睡若醒,
ㄧ睜開眼睛,已經不見御史的蹤影,而書案上的茶還沒有涼哩!
後來,這官員的親友見他精神恍惚失常,暗中詢問,
這官員才把夢中的事情詳述出來,並且長歎一聲說:
「幸好我沒有對他落井下石。
我沒有存心坑害他,他都可以這樣恨我了,何況是存心害他?
曾子說過:『哀矜勿喜』,這話太正確了!」
這名官員的親友,之後對別人講述這件事,也長歎一聲說:
「負責審案的官員,一旦有了私心,即使罪該當判,罪犯仍然難以服氣,更何況是冤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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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御史某之伏法也。
有問官白晝假寐,恍惚見之,驚問曰:「君有冤耶?」
曰:「言官受賂鬻章奏,於法當誅,吾何冤?」
曰:「不冤,何為來見我?」
曰:「有憾於君。」
曰:「問官七八人,舊交如我者亦兩三人,何獨憾我?」
曰:「我與君有宿隙,不過進取相軋耳,非不共戴天者也。
我對簿時,君雖引嫌不問,而陽陽有德色;
我獄成時,君雖虛詞慰藉,而隱隱含輕薄。
是他人據法置我死,而君以修怨快我死也。
患難之際,此最傷人心,吾安得不憾!」
問官惶恐愧謝曰:「然則君將報我乎?」
曰:「我死于法,安得報君。君居心如是,自非載福之道,亦無庸我報。特意有不平,使君知之耳。」
語訖,若睡若醒,開目己失所在,案上殘茗尚微溫。
後所親見其惘惘如失,陰叩之,乃具道始末,喟然曰:「幸哉我未下石也,其飲恨猶如是。曾子曰:『哀矜勿喜。』不其然乎!」
所親為人述之,亦喟然曰:「一有私心,雖當其罪,猶不服,況不當其罪乎!」
(摘錄自 紀昀《閱微草堂筆記 卷三 灤陽消夏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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